我1946年出生于香港,然后随母回广东南海县务农。家父唐惠明自少在港打工,抗战后开一间卖油盐米糖、冬菇海鲜的杂货店。我约1953年七岁时又随母亲移居香港,两姐留在广州读书。
我自幼瘦弱,十岁后踢球、习武、举重,自此到老健康。初中时自学二胡、筝、箫、粤曲,后来听到管平湖的《幽兰》《流水》,溥雪斋的《梅花》,查阜西的《醉渔》后,迷上古琴。我克扣午饭钱加上为小学生补习的报酬买得个苏州工厂琴,是轻如叶、化学漆、泡桐无灰无音的阳材琴。报纸上没有教古琴的广告,却买到查阜西编的《古琴初阶》,自学得《仙翁》《秋风》等曲。课余我狂读《西游》《水浒》《大学》《中庸》并唐诗宋词,自觉是文武兼修的侠客。中文小学毕业后,家父命我就读“高主教英文书院”。
英文书院的同学都认为我的中文不差,有同学不服气叫阵:“甲骨文你不懂!”
我说:“中一的历史书不说了?商代帝王凡事都要灼龟甲看裂纹占卜吉凶,得到答案就刻在龟甲牛骨上。清末以来安阳商代遗址出土了几万片带字的甲骨,上面刻的就是甲骨文。”同学说:“但你不认识甲骨文啊!”
我不肯认输,就去公立图书馆找到数十种甲骨文书籍,甲骨拓片上的文字虽有学者解说,有甲骨文字典参考,还是不易明白。我想:商有甲骨文,周有钟鼎上的金文,秦汉变为小篆,何不由近及远从小篆入手?
我中一已熟悉清《康熙字典》为楷书标注的小篆,但那只列出小篆而没有解说。中二我如饥似渴看了东汉许慎《说文解字》对9353个小篆的解说,中三圈点了清人段玉裁的《说文解字注》。
中四我全力学“甲骨卜辞”——单字叫甲骨文,成句叫卜辞,如:“王疾耳焚二牛三牛”是问乌龟:“王上耳朵生病了,焚烧两头牛求痊愈好不?还是焚三头好呢?”香港大学饶宗颐教授所著一千三百页的《殷代贞卜人物通考》,我从图书馆借来读罢,买不到书就摘抄成五百页。这已经不是学习生僻字,而是研究古文字了。
1966年中六(即大陆的高三)时,我去中文大学参观“李棪教授藏甲骨展览”。李教授见我一个中学寒生,瞄一眼骨片就能熟练抄下十几字,称我为“天才甲骨迷”,为我办了个阅读证,可到中大图书馆看书,并要我每次来都写几百字读后感交给他。
其后李教授引荐我拜会饶宗颐老师。饶师听到我说“已圈点《说文解字注》,看完罗振玉、王国维、董作宾数十种甲骨书,并孙海波的《甲骨文编》、李孝定的《甲骨文字集释》等书。”大呼:“了不得!”饶师看了我手抄他大著的五百页,又听我说深迷古琴,称我为“甲骨古琴两知己”,遂收我为私房弟子!
他曾多次到寒舍,品尝家父的厨艺,故此每次饶师来电话,叫去听他用宋琴“万壑松”弹《塞上鸿》《潇湘水云》等曲,听讲甲骨文、琴史、琴美学,到凌晨一时才返家,家父都不阻止。其时饶师殷殷嘱咐我,学好琴后要编琴书以“己达达人”。(参看饶宗颐条)
1967年秋我到台北入师范大学中文系,饶师和李棪师合写一信,推荐我拜在台湾大学甲骨家金祥恒教授门下。大学数年间我又得从吴宗汉、王忆慈、孙毓芹、蔡德允等老师学琴,请参看本书各人的条目,在此不赘述。
我大二时与学姐赖咏洁在香港成婚,婚后同回台北编撰《琴府》,从事借抄古谱、翻译简谱、编琴人录的工作。我因中学时已打好国学基础,极少听课,考试还是高分,因此可以全力编书。
古谱从何搜借呢?台北的图书馆藏有明版《龙湖琴谱》及宋代田芝翁《太古遗音》的明代精钞彩绘本五册。古书不能外借拍照或影印,但甲骨家屈万里馆长特许我们抄写。于是我与咏洁用数月光阴,每天被锁在图书馆里一个斗室,朝九晚五以毛笔抄书,中午“放风”一小时在树荫下啃面包,此二书得印入《琴府》上册。其他老琴谱就向各地琴友借印了。
编书花费之巨大是远超乎想象的。抄谱的毛笔易脱毛,要买贵价毛笔;书稿剪贴处常被蟑螂咬食,要买贵价含药的浆糊;往台南各市访问琴人,来回车票食宿都花费不菲;我对照相一知半解,拍一位琴人和一二张琴,就乱调光圈拍完整筒胶卷,免回家发现没拍好又要去重拍!
1971年夏《琴府》上册出版后,我赶回香港入中文大学读甲骨文硕士,其间在中大音乐系兼职助教,授戏曲史、古琴、斫琴,故此两年的硕士读了四年。我和咏洁努力之下,《琴府》下册终在1973年面世。为编三千页的《琴府》,我看书何止一万页?编书使我累积了学问、能力。1979年我获奖学金往美国康州的维思大学读民族音乐学博士,咏洁同往读社会学硕士。
北京吴景略教授为百年一出之大琴家,其音乐古雅灵动感人,吴宗汉师常命我得机就要去拜师。我遂于1980、1981年之寒暑假往北京向吴师学琴。
1983年夏我博士毕业到密芝根大学做一年访问教授,教中乐和甲骨文。
1984年我毕业回香港,不应茗具文物馆馆长之聘,而做香港演艺学院中国音乐系主任(1984年至1992年)。每年寒暑假期,常到国内寻琴访友,十年间得唐宋明佳斫百床,其后泰半分惠给没空访琴的生友了。自存的琴凡有驼背弯腰、脱漆开裂病者,就亲自修整。中岁后家厨中不做饭而做琴修琴,友辈多戏称我“琴医”。
我正以琴养生之际,不幸咏洁1993年忽发胃癌重症,于9月26日舍我与爱女学文含恨而逝!咏洁在台北共编琴书时每食无定时,睡眠营养不足,1972年生诞学文后身心日益困顿。1979年同到美东求学时亦思亲劳瘁,以致大病早逝,是我对不起咏洁,也对不起学文。
学文幼时曾学《仙翁》《秋风》之曲,今与夫余仲铭定居美西,不弹此调久矣。我1998年再婚向雪春,雪春与女学仪都能琴,学仪且有出蓝之兆,是稍堪告慰了。
北方琴友常劝我到大陆定居,既可享受湖山美景,琴友也易晤面。但我迷于粤剧、南音,离港有如鱼离湖海,哪能呢?不过近年我倒在深圳设了个“唐门琴府”,每周来教学讲座几天。2020年2月忽发疫情,我直到2021年9月底才又到深圳。其间,“琴府”就劳跟我夫妇学琴十八年的安葆岩君打理。他深明我唐门心法,弹《渔樵》《潇湘》都能入味。
2003年古琴被选为“世界非物质文化遗产”,国内弹琴人口至今已逾百万之众。回想五十年前编《琴府》时,我夫妇遍访港澳台海外,连琴师与初学琴生只约一百人,哪能想到如此盛况?
当年承饶宗颐师命编书以振琴道,近时电脑普及,琴资料唾手可得,南北城镇琴韵飘扬,而饶师于2018年2月6日以一百零二岁高寿仙游,在天之灵应开怀大笑吧!
《琴府》出版后五十年间,我在古琴、粤曲、南音方面亦颇有可述,如老琴之得失(得唐琴“飞泉”后被偷,后得谢孝苹旧藏的开元十年“纪侯钟”唐琴,得古宅双层墙出的贞观二年制唐琴,得夏莲居旧藏的“万壑松风”唐琴……)、学生之培养、粤曲、南音唱词的编撰等,此书不及多谈。曲友想听我弹唐琴“纪侯钟”,或听我唱粤曲、南音的,可上网搜索。
我一生得古琴、甲骨、曲艺、红学、砂壶、普洱六事养生,亦不输欧阳修“六一居士”之乐矣。